红耀村,位于西吉县县城西北部的红耀乡,北与甘肃省会宁县接壤,属干旱苦水区。1920年海原大地震后,境内形成了两处堰塞湖,曾出产过世间罕见的“西吉彩鲫”。
村子有6个村民小组,近一半的人口外出打工,常驻户142户605人。2014年被确定为贫困村时,贫困发生率31.95%,年人均纯收入仅1920元,村集体经济收入空白。
马铃薯是其重点发展产业,并以订单的方式建立了200亩的马铃薯原种繁育基地。随着有可靠的自来水入户,养殖业有了施展空间,先后成立了8家专业养殖合作社。
今年,全村实施高标准农田建设4100亩,为抵御自然灾害穿上了“盔甲”,生产能力增强。2019年,全村人均纯收入为10400元。今年年初建档立卡户73户,其中已脱贫70户,贫困发生率0.59%。借助种植合作社分红,村集体经济收入5.4万元。
我的村子
清流润旱海
七八月间,记者在西吉县采访,恰遇一场难得的透雨。
穿过县城,沿蜿蜒起伏的乡道西行40分钟,下了一道沟,爬过一个坎后,视线豁然开朗,“缘村树色青,半坡山影绿”,真是一个世外桃源。西吉县水务局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,这是红耀乡红耀村赤土岔自然村,是最后一批通上自来水的村庄。
雨已停,记者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……
66岁的张国岳老汉蹒跚出门,喜盈盈地招呼大家落座。
这是一个精致的两进四合小院,前院有片彩钢棚,棚里是农具和一台崭新的犁地机。墙根一片大丽花竞相开放,红晕晕犹如贵妃醉酒,其间一口水窖被铝制盆护着。后院高门大窗遍贴瓷砖,水泥铺成的院子平展洁净。廊檐水滴滴答答地掉落,敲打在几个大大小小盛满水的缸里。屋内更是一尘不染,各类绿植清新可人。厨房洗菜池龙头边安装了净水出口。
追着水过活
无水是西海固的本色;苦瘠是西海固的真相。据历史记载,公元前104年到1949年的2053年中,发生大旱250次,平均每8年一次,人们要经常面对“窖干井枯河断流”的困境。“荒芜弥望”“炊烟断绝”的记载,比比皆是。
寄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生命,一如漫山的荆棘、冰草,在贫瘠的山坡上扎下了根。
张国岳的童年时代是追着水跑的。父亲用一副担子把他从甘肃会宁挑到西吉,短短几年搬了4个地方,从一个破窑洞换到另一个破窑洞,唯一的区别就是离水源又近了一步。
1920年海原8.5级地震时,地处震区的西吉县境内,山头横移,堵截山涧、深谷、洼地和沟壑,形成了许多地震湖,当地人叫水堰。称奇的是,在少数水堰中,出现了世上罕见的彩色鲫鱼。张国岳就在赤土岔水堰里目睹过这些精灵,成群结队,彩色斑斓。
赤土岔水堰边的一眼泉是百口村人的救命水,人们住在四周的山坡上,挑水上山。9岁的张国岳和妹妹负责全家6口人的吃水,半夜起来,两个人抬一桶,当第三趟水倒进缸时,天也麻麻亮了。最难过的是冬天,雪天路滑,水泼出来,湿透了鞋。妹妹心疼哥哥,脱下自己的一只给他。冰天雪地,泉眼边,4只脚2只鞋,倒换着抵抗蚀骨的寒冷。
要饭可以,要水不行
水来了,村子活了
西海固不缺勤劳,即便是再贫瘠的山峁上都种植着维系生命的庄稼。不缺厚土,一把铁锹轻轻松松便能挖至十几米的土层。土豆、小麦、豆子、胡麻一茬一茬,依旧倔强繁衍,撑起了生活的根和叶,日子渐渐饱满,但住的依然是3间土坯房。
2008年,县里建起了淀粉厂,张国岳拿出积攒的1.7万元,承包了40亩地种马铃薯,年底一算账,搭上了1万元。
究其原因,还是缺雨!
泉眼彻底不泛水了,失了水的水堰如抠掉眼珠子的眼眶,直愣愣瞅着蓝天。西吉彩鲫,还没来得及被人类研究,便无迹可寻。
没有可靠水源,一遇大旱,缺水就会再次引爆。保险起见,张国岳打了第三口水窖,心里仍旧忐忑。
彼时,为了供小儿子和小女儿上大学,张国岳夫妇远走内蒙古打砖、喂牛,年收入6万元,洁净的浴室和卫生间勾着两人不想回村。
2013,西吉县西北部农村饮水安全工程实施,赤土岔的自来水通了,再一年,可靠的泾河水替换了井水水源。
村子就像一条鱼,水来了,它活了。
2015年,张国岳终于结束了接近流浪般的生活。拿出了26万元,盖了一院新房,子女们每人一间。自来水管伸到了厨房和洗澡间。
一夜雨润,举目青翠。耐旱的马铃薯在西吉占绝对地位。种、犁、播、收,全是机械干,由大儿子侍弄。张国岳不再打工,建箱养蜂,侍弄花草,逗逗孙子,日子过得心满意足。只是,两条腿僵硬变形,上下坡艰难,疼痛让他想起雪地抬水的赤脚、寒气渗骨的窖底。
老泉眼边水汪汪一片,水堰里的植物丛足有3米高,张国岳走过,惊出一滩水鸭子。
脱贫博物馆
村民家里的活历史
水桶、水缸、扁担;水井、土窖、胶泥窖、水泥砼窖;水表井、智能抄表终端和手机缴费小程序,串起了西海固人与“渴”抗争的历程。
在农村自来水普及的今天,从一个家庭中找到以上全部典型物件,倒成了新的难事。
蔺怀儒是个细致人,至今保存着缺水年代的取水宝贝:一对铁皮水桶和一口细脖子水窖。
上世纪50年代,彭阳县城阳乡长城村,蔺怀儒家和七八十户人家守着一条沟里的“控山水”过活。十几个泉眼分布沟底,如筷子粗的水顶出黄土,时有时无,人畜共饮。他是家中长子,15岁担负起背水大任。一根木棒穿过桶眼,扛在肩,沿羊肠小道下到沟底。
木桶很笨,自重10公斤,舀满了会泼湿背,背少了得多走一趟,来回一个半小时。桶比人值钱。有时脚下打滑,连水带人滚到沟底,往往顾不上自己的安危,先看看桶的好歹。
直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,蔺家终于有了一对铁桶。当时,看到女儿挺着大肚子,双手从驴背上卸水的情景——两桶水少说60公斤,岳父心疼女儿,花了32元,专门请匠人卷了两只铁桶。
时光在舀水、驮水中度过又一个10年。国家扶持农民大规模打水窖。家里就添了一口大肚细颈的水窖,深10米,直径1米,储水10立方米。冬天下了雪,经风一吹,山坳里积了厚厚的雪,蔺怀儒漫山遍野找窖雪,储窖冰,防止春上闹水荒。多年不用,如今水窖藏在几个麦垛后面。依然存水,照旧上锁。
2011年,经过农村饮水安全和巩固提升项目的实施,农村供水管网通到长城村。水龙头成了蔺家的宝贝。没过多久,彭阳县将互联网思维融入农村人饮,采用云计算、物联网技术,对泵站、水池等进行自动化控制改造,为37座泵站、96座蓄水池安装了液位传感器、无线采集等自动化设备。这朵“水利云”精准管控着4.3万户农家水表,每5分钟传输一次数据,随时汇总、分析。
“打开微信,找到‘彭阳智慧人饮公众号’,进入‘我的用水’,本期用水是1.5立方米,水费3.9元”。蔺怀儒一边在手机上操作,一边对记者说:“现在联户水表井、智能抄表终端和手机缴费小程序是我们的‘水管家’,不怕磕碰,也不怕水不够用。”
亲历者说
西吉县农村饮水管理总站张志昊:
一寸管道 万千艰辛
“这就是给咱们拉下自来水的张师,赶紧到家里坐,吃着喝上些。自来水真个是个好东西!”事情过去多年,当重访“战斗过”的地方,老百姓欢欢喜喜打开水龙头接水泡茶的那一刻,张志昊还会不由地激动起来。
今年42岁的张志昊是西吉县农村饮水管理总站的水利工程师,出生在西吉县新营乡车路湾村,是吃水抢水的亲历者,也是供水工程的建设者。2008年,张志昊成为一名水利人,陆续参建了十几个人饮工程项目,负责现场施工和技术指导工作。
一寸管道,万千艰辛。
“受益区地形复杂,尤其是西吉西部马建、田坪、红耀等地,除了高山,就是深沟高崖。沟有多长?一早上只能走一个来回。有多高?我的同事在红耀大堡子梁上放线时,愣是不敢上梁。好多沟人是直接下不去的,只能借助工具做一些可以踩踏的台窝,才能走人。”张志昊回忆。
管道要随山随沟走,踩线也要人用脚丈量,走着走着也许就面临大沟深壑,此时线路要重新踩一次。单位发的军用迷彩球鞋,2个月穿坏3双。原本就是湿陷性黄土地质,管床不稳定,一旦下雨,沟道淤泥与山体滑坡就会拉断管道,破坏建筑物。因此,具体施工时要不断测量复合,不断变更、不断完善。
管材和砂石料只能运到离施工地相对较近的地方,然后用毛驴驮,实在没办法,就只有人抬肩扛。一根根6米长、163斤重管道,是由2个壮劳力上上下下、翻山下沟运送的。工人的肩膀压烂了,借群众驮沙子的母驴也被压流产了。733公里的管网,终于铺好了。
从2000年起,国家计委、水利部就实施了“农村饮水解困项目”,截至2004年底,西吉县共建成集中供水工程24处。但这些工程一遇大旱和特大干旱面临“无源”的尴尬,加之管护资金短缺、管理措施难落实等问题,导致人饮工程报废,群众享受不到饮水工程真正带来的好处,施工还面临征地和挡工问题,长时间协调不下来,只能改道,挪蓄水建筑物位置。
今年8月底,全县农村自来水普及率达到99%,水质达标率100%。自来水通到了3.3万户建档立卡贫困户家中,西吉人民彻底摆脱了仰仗“控山水”“望天水”过活、盼水抢水的苦日子。
思想者说
中共宁夏区委党校(宁夏行政学院)教授狄国忠:
确保贫困农村居民长期稳定喝上安全水、放心水,是啃下脱贫攻坚“硬骨头”、如期高质量完成脱贫攻坚目标任务的基本要求,是持续巩固脱贫攻坚成果的基础,是脱贫攻坚成果经得起历史和实践的检验的前提,也是农村贫困群众保障基本民生的必要条件。
历史上,西海固贫瘠甲天下,不完全是这里的人们不勤劳,而是天旱缺水,缺乏生存发展的基本条件。保障农村贫困居民饮用水的安全,是西海固贫困农村群众摆脱贫困、实现“两不愁三保障”目标的应有之要求。
西海固贫困农村群众彻底告别了吃窖水、靠山边泉饮水的历史,喝上了安全、洁净的自来水,补上了“西海固”全面脱贫、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短板,为推进乡村振兴战略,开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打下了良好的基础。
记者手记
2014年至今,我多次深入宁夏中南部地区采访,最大的主题就是西海固人畜饮水安全。张国岳的故事是一群人的故事,是整个西海固的故事,是一个缺水时代的故事,也是脱贫路上所有人的故事。
找水时,深山枯岭中,刻满了人抬驴驮,人畜共饮、与狼共饮,甚至“饮鸩止渴”的挣扎痕迹。人们眼前无目标,生得勇敢,活得寒酸。2006年,仅中部干旱带还有近80万人在为喝水疲于奔命。
寻水中,管道隧洞里写下了旷日持久、坎坷曲折、栉风沐雨的工程记忆。大家胸中有信念,干得艰辛,做得努力。我们扬黄河水、建集中供水工程、泉水改造,“大、中、小”工程并举,地表水、地下水、跨流域调水综合利用。星罗密布的窖、坝、库、井和200多处集中供水工程证明对“悲苦”的不甘示弱。
220.4万、80万、55.08万……这道人饮安全“减法题”做了一年又一年,终于迎来圆满:全区农村地区饮水安全覆盖率100%,农村集中供水率90%,建档立卡贫困户自来水普及率99.9%,自来水水质达标率高于全国平均水平。
水之于西海固,不只是活着的条件,更是一盏心灯,照进了致富的希望,点燃了奋斗的渴望,让摆脱贫困、走向小康成为可能。
黄河走进宁夏后,生生将其劈成两个世界,一半是富庶的北部,一半是极度缺水贫瘠的西海固。
1969年至1973年间,一场持续的大旱席卷西海固。从正月到6月,晴天丽日,空空无雨。满坡的小麦,稀稀黄黄,瘦弱如牛毛,不能结籽。这时候,得赶紧犁掉,种上荞麦、糜子。
张国岳一家从早到晚侍弄庄稼,常年辛劳,却还是家无隔夜粮、冬无御寒衣。
要命的是,泉眼越来越细,守上个把小时,才能刮一桶。
生活,一下子濒临绝境。
村民们成群结队外出,北去内蒙古,西上新疆,走到哪里,就把锅碗瓢盆背到哪里。张国岳带着弟弟外出讨饭,水是稀罕物,一样要不上。
20岁这年,父亲凑了280元,放下几丈布、一个手工木箱子,叫回在外谋生的张国岳,安排他将邻村谢家长女用毛驴驮回了家。18岁的谢彩花看到张家的光景心凉了,可填饱肚子要紧,哪还有力气抱怨。
孩子们陆续出生、长大,重复着张国岳的童年,只是,一缸水却需要来回挑6趟才能倒满,土窖、胶泥窖储水少、寿命短,张国岳打了一眼水泥砼窖,从此告别了沟渠担水的历史。
2000年前,西吉县打井打窖、泉水改造、开发塘坝,赤土岔水堰成为43处集中供水工程其中一处。然而,天不足以养人,常常“此消彼减”,泉井枯竭。有些水碱大味苦,连毛驴喝了都直摇头,手放在水中,太阳一晒,留下一层白碱瓜瓜。
管床开挖
张国岳家的院子
水桶、扁担、拉水车是昔日的取水工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