◇贫不薄文。文学的种子在西吉的山沟里、村落间如连天野草般生长
◇白日耕作、夜晚读写,仍是许多西海固农民作家的生活方式。他们超脱对自身辛苦的叙事冲动,记录一片晚霞的美好或一场丰收的喜悦,并将观察视角投射到更广阔的世界
◇“农民作家大多生活不易,但在平凡琐碎的生活之余,能在自己内心有一片自留地,有高洁的追求,两手泥土、两脚泥泞,坚守光亮,就值得敬佩。”
文|《瞭望》新闻周刊记者 马思嘉
宁夏西吉县农民作家李成山抱着家中的小羊羔(资料照片) 冯开华摄 / 本刊
宁夏西海固的冬天格外漫长,群山萧索枯黄,梯田白雪覆盖。
西吉县吉强镇杨河村坐落山间,村中有座木兰书院。书院土坡上,200多棵红梅杏树尚未绽放。每棵树都挂着一块牌子,印着一个名字、一行诗句。这就是西海固农民作家的诗意杏林。
“拥抱文字,柳暗花明,我坚信!我的春天比春天的我更美丽!”“每个人都是自己生命的作者,植根厚朴的腹地,直面风暴的山巅,心怀沃野,爱则无垠。”“我们坠落人间,为创造天堂而活着”……每个句子,都是西海固大地迸发的诗意,是沾满泥土的双手播下的粒粒星辰。
山夜星光
木兰书院离马骏家的小卖部约10公里,却是他独自去过的最远的地方。
这名30岁的回族青年出生就患有脊髓性肌萎缩症,只有手和颈部以上可以自由活动。开车不到20分钟的路程,他坐电动轮椅要两小时才能抵达。
山路蜿蜒,沿途有翻车危险,但他享受山野的空旷,听蝉鸣狗吠,观察沿途行人,更带着雀跃去木兰书院赴一场文学之约。
杨河村这处书院,是西海固农民作家的交流平台。在改稿会或读书会上,农民作家们大多说方言或夹杂乡音的普通话,朗读笔端流露的优美句子。
这些农民作家中,有“西海固荷马”——盲人诗人赵玲,有
“苔花如米小,也学牡丹开”的农村妇女单小花,有擅长写小说的残疾妇女王对平,有种地养羊、在小院梨树下提笔写诗的李成山……他们大多经历过生活的磨难,文学是他们在寂静山夜里凝望的星光。
残疾曾将马骏困在一方狭窄天地。他被父亲背着考上大学,却又因无法独自在外生活放弃梦想。灰暗的岁月里,马骏读到史铁生的作品,跨越时空的灵魂共鸣让他泪流满面,也让他萌生写作的想法。他开始坐着电动轮椅去西吉县的永清湖公园——他的“地坛”,在那里读书、观察、思考。
他用文学之眼见证一棵孤独树的逝去,或侧耳倾听乡亲的交谈。入夜,在父亲起床给他翻身前,他侧卧炕上,用笔名“柳客行”在手机上创作,在文字世界恣意奔驰。
“柳客行”的首部散文集《青白石阶》,斩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。他还和高人气作家马伯庸一道,成为颁奖典礼最受关注的两位作家。
马骏和木兰书院,只是西海固文学的缩影。仅西吉县,就有1300余人长期在各类文学刊物发表作品。
而西吉2020年底才告别绝对贫困,是宁夏最后一个脱贫县。
贫不薄文。文学的种子在西吉的山沟里、村落间如连天野草般生长。早在2011年,西吉便被中国作家协会、中国文学基金会授予“文学之乡”称号,成为中国首个“文学之乡”。
矗立在群山之间的西吉县文学馆,收藏展示本土作家的手稿、书刊,馆内还有一整面金色荣誉墙——茅盾文学奖提名、鲁迅文学奖、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……它们见证着西海固作家精神所抵达的高度。
也不止西吉。西海固这片曾“山大沟深,十年九旱”的黄土地上,诞生了郭文斌、马金莲、石舒清等全国知名作家,还有全国人大代表、“拇指作家”马慧娟等众多文学创作者。
“西海固是一片神奇的土地,贫穷偏远,但厚重有力,给文学和生命的滋养源源不断。”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、鲁迅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获得者马金莲说。去年,她酝酿十年的80万字长篇小说《亲爱的人们》面世,记录着西海固乡村在移民搬迁时代浪潮中的变迁,以及这片土地上人们具体而微的生活。
灼灼其华
白日耕作、夜晚读写,仍是许多西海固农民作家的生活方式。他们超脱对自身辛苦的叙事冲动,记录一片晚霞的美好或一场丰收的喜悦,并将观察视角投射到更广阔的世界。
有人会问,为什么这样贫瘠偏远的土地会诞生这样庞大的农民作家群体?他们写作的热情何以经久不衰?
西海固文脉传承历史悠久。马金莲说,西海固大部分地区的文化根源是秦文化,在生活、思维方式上和陕西、甘肃更接近,个别方言词汇还携带古老文化密码的力量;萧关、古丝路上的须弥山石窟等历史遗迹,见证了多元文化在此交融;多民族文化、红色文化等,也赋予这片土地更深厚的底蕴。
木兰书院院长、固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史静波认为,西海固人坚信知识改变命运,一支笔就成了成本最低的投资。“既是为了出路,也是为了被看见、倾听和尊重。”
史静波本人也是从杨河村走出去的大学生,靠笔杆子走上干部岗位,却又选择返乡建设木兰书院,将文学、文化的种子播撒到更多人心中。
马金莲认为,西海固作家普遍出身乡土,过去数百年间,这片土地的主题就是贫困和走出贫困,苦难的生活带来更多磨砺和考验;同时,作为西吉山村长大的孩子,她感到和泥土、自然、万物的亲密接触非常美好,“虽然苦,但踏实,能扎根”。她早期的作品如《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》,就记录了不少“苦中作乐”的生活细节。
史静波说,来自全国各地上山下乡的知青,在这片土地传播了文明和文化的火种,老一辈作家如火仲舫等人起到奠基作用,各级党委政府对文化的重视,也为文学发展营造了良好氛围。
更重要的是,文学之乡,文人相亲不相轻。“西海固作家有土地一样善良、质朴的品格,重视家人、亲友之间的温暖,互相支持、抱团取暖,这种良好的氛围是一笔需要传承的财富。”马金莲说。
西吉县的文学内刊《葫芦河》,是许多农民作家发表处女作的起点,正如流经月亮山下的那条葫芦河,滋养着这片土地的文学梦。主编樊文举等人,数十年如一日支持着草根作家,给他们撑起一个舞台。
作为固原市文学刊物《六盘山》主编,马金莲时常收到农民作家“小学生作文一样”的投稿,但她和编辑愿意精心修改、接纳,只因“发表是持续创作的最大动力”——马骏的散文《青白石阶》最初便是在《六盘山》刊出。
此外,西吉中学的月窗文学社成立30余年,在青少年心中播下文学火种;春花文学社、北斗星诗社等文学群、诗社、公众号,将草根作家团结在一起,让他们在交流碰撞中激发创作热情;各级文联、作协长期关注并有针对性地鼓励扶持基层创作者,也培养出了以单小花等为代表的草根作家。
精神脊梁
农民作家们写作的主题在不断变化。
史静波回忆儿时和父母去地里拔麦子的场景时说,之所以是拔而不是割,是因为天太旱,麦子太稀疏,没法用镰刀割,只能用手拔。为避免被正午毒辣的日头炙烤,大人和孩子天不亮就要出发,将拔下的麦子打成捆,背回家。“我母亲特别能背,我跟在她身后,只能看到她背的麦子像山一样移动,头顶是湛蓝的天空。”
战天斗地的乐观精神经久不息,这是许多老一辈西海固农民作家写作的主题。
年轻一代作家有新的表达。
继长篇小说《马兰花开》后,马金莲的创作不再局限于个人过去的生活经验,而放眼更贴近时代的主题。“这些年家乡发生巨大变化,再偏远的人家都通了水、路、电、网,家家户户都有小汽车,有些农民家里收拾得比城里人家还好,山上修的梯田那么整齐,我们要看到这些变化,记录这些变化。”她说。
马骏在筹备第二部散文集,同时酝酿以“考公”为主题的小说,试图揭示当下年轻人的精神世界;农民作家王对平想挑战自己唯一没有尝试过的长篇小说,以《楼上楼下》为题,交叉对比写城乡百姓的物质与精神生活差异;农民诗人李成山即将忙着春耕,他笔下的内容不再是“盼一场雨”,而是“好梦,从新年开始”……
内容在变,但西海固文学的意义始终未变。宁夏文联主席、茅盾文学奖提名奖获得者郭文斌认为,要以文学来疗愈和祝福;马金莲说,文学让我们踏实、欢喜,支撑我们在艰难中前行,给社会带来精神滋养,这也是作家和文学存在的价值;史静波说,西海固文学的精神,是日子再苦再难都不会放弃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真善美的坚守。
西吉人,和耐旱、耐盐碱的芨芨草一样,数百年来与恶劣环境斗争,在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中改造家园,让许多人曾经试图逃离之地成为“西部福地吉祥如意”;红寺堡的23万移民正是《山海情》原型,在黄河水滋养下,他们将荒滩建设为绿洲……乐观不屈的精神撑起西海固文学的脊梁。
对文学的坚守,已经让马骏能够帮家里改善生活,成为家中新的“顶梁柱”,也让王对平、李成山等能增添一些“零花钱”,但他们从未把文学当成获利工具。
“我创作的初衷,是想填补史铁生先生留下的‘空白’。他在二十多岁之前是健康的,但我出生就有残疾,我想坦诚记录自己的生活和感受,让有同样遭遇的人看到我的作品时能获得精神力量。”马骏说。
马金莲认为,文学给西海固农民作家带来了精神的丰足。“农民作家大多生活不易,但在平凡琐碎的生活之余,能在自己内心有一片自留地,有高洁的追求,两手泥土、两脚泥泞,坚守光亮,就值得敬佩。”
木兰书院的作家林里,属于马骏的那棵红梅杏树上,写着这样一句话:“百年前,黄土坡上那个叫木兰书院的地方,长着一棵文学树,是史先生替柳客行养活了这棵生命之树。”
这是马骏为百年后的人写下的,他希望文学星辰百年后依然辉耀西海固。